钻得全是孔眼的木屏风挡不住什么,穿洋装的小姐们花容失色地看向我们这桌。
他把手放下去,在腰带上扯扯,又挠了两把。
我心惊肉跳,自从他当我面脱过裤子,我就见不得他把手放在腰周围——就……总觉着他要脱裤子。
西餐厅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叮铃铃响成一串,响声还未停,走进屋的汽车夫已经俯在我耳朵边儿:“何先生,大嫂在屋里唱戏割了脖子!叫你马上回去!”
我腾地站起来,起得太急,腿撞了桌子,桌子一晃,‘龟头红肿’的盘子也跳了一下,弹了低头吃牛排的他一脸黑酱汁。
“抱歉,有点事儿。小嫚的事谢谢戴老师费心。”我礼貌地朝‘龟头红肿’点头,然后快步走出了西餐厅。
我的汽车横冲直撞地去了大先生的公馆——这公馆两年间换了八个姓,前七个无一例外在这儿叫人杀了全家,大先生还好,只死了自己。
我到的时候,大嫂卧在罗汉床上,正在捅咕个烟泡。她脖子上连绷带都没缠,只能看见一道刚破油皮儿的伤,还抹着一层黄药水。
见我来了,她溜了我一眼,让我帮她弄。
她最喜欢我给她烧的烟泡,不焦不浓,不像其他的下人,一整个玻璃罩都熏得黑布隆冬,抽起来呛嗓子。
大嫂以前是京城最红的坤旦,自从大先生娶了她,她不登台已经十多年了,也被大烟坏了嗓子。
大嫂慢慢吐了口烟:“谁知道那婊子送我的剑还是把开刃的!”她抚着自己胸口,烟枪打了横,“ 吓人。”
那管烟枪是大先生特意找人打的,烟嘴是翡翠的,光一耀,流水在一瞬被凝成冰,透亮透亮的。
大嫂又吞吐了一会儿,歇过了劲儿,便把手伸向我,跟才看见我似的笑了:“小莲藕。”
“哎。”我应了。招呼下人打来一盆水。
水是木盆装的,里头盛了艾草叶。大嫂撩起旗袍,就这么把脚塞进盆子里。
这木盆比其他的盆要深、比桶还矮,水花儿溅到了我脸上,我便用袖子蹭了,然后像小时候那样,半跪下来,仔仔细细给大嫂洗脚。
大嫂用她那已经变得喑哑的嗓子唱游园惊梦,我反倒觉着这样才好听。
热水变温水,她也唱累了。
我给她擦脚,同时说:“您招呼一声我就来,不用抹脖子吓唬人。”
她用余温依然滚烫的烟枪戳了我两下:“何先生现在可不好叫了。”
我便笑:“哪儿的话。”
大嫂提起脚踹我的肩:“我明天要去基斯汀定几套洋装,压压惊,你陪我去吧。”
旗袍开叉抬高,经不起她这番扑腾,我赶忙伸手拽下来她的旗袍裙摆,哄她:“好好,你要几点出门?”
“明天上午九点……十点吧。”
“那我回去了,”我把刚才给大嫂洗脚时挽上去的袖子撸下来,“何小嫚这丫头又闹人了。”
汽车慢悠悠碾着石头,发出疙疙瘩瘩的声响。
大自鸣钟还亮着灯,那栋楼是日本纺纱厂,里头装的是中国女工。黑天白天地干活。
路过维纳斯,彩色的灯在车窗上铺成虹,歌女在里头叫魂儿一样咿咿呀呀地唱。
我在路上浑浑噩噩阖了会儿眼,直到汽车夫喊我,到家了。
这两栋小楼是大先生送我和小刀的联体别墅。
小刀一三五住书寓,他最近新看上了个自称‘潘先生’的高级妓女,二四六日住在英租界的一所公寓,那里住着一位他登报又砸钱灌唱片捧出来的刀马旦。
所以,属于他那两撇儿,基本只见得着佣人。
我这撇儿就热闹多了,小嫚这个活祖宗大晚上让人把留声机搬到了院子里,穿着她那又短了好几寸的褶皱西裙,放着洋曲儿跳大神。
可能她不是在跳大神,但我觉着她假装抱着个稻草人的模样确实神道,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小裙子飘飘荡荡,露出白净净又细瘦的腿,我看得三尸神暴跳:“你这裙子怎么回事?”
小嫚还以为我真心发问,小鹿一样跑去把留声机关了,跑回我面前,宣布重要发明一样扯了扯她的黑色褶裙:“之前我只把裙腰往里折,裙子是短啦,可底下裙摆不飘,不好看,我就加了腰带!”
小嫚转了个圈儿展示她的裙子:“先把腰往里折两扣,然后再系腰带,裙摆就能飞起来了。”
“你老师说你缺了好几天的课,你跟他说是我让的,他就来找我了。”
“哪个老师?”
我脑子里想着‘龟头红肿’,差点脱口而出,幸而及时止住:“戴老师。”
小嫚‘啃啃’的清嗓子,我告诉她,除了那什么家事课其他都得去上,本来我还想说她那裙子,又怕说不好这孩子闹别扭,就没张开嘴。
上海的夏天赶上天上没云只有个大太阳的时候,就是那种干巴巴的热,把人身体里那点儿油水烤出来,叫人觉着自己活像从烧窑里刚拖出来的陶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