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加措悲伤得近乎绝望的眼神中渐渐平静下来。
他没头没脑地说:“第六世达赖写诗。四川的曾缄先生译得最好。”
第六世达赖写诗。四川的曾缄先生译得最出名的是那句——世间安得双全法,不负如来不负卿。
尼庵里发生过那样的事,加措从不曾有这样绝望的眼神。因为对他来说,那不是‘与人交合’。
隔壁的老和尚嗓子哑了,不再念经,只一下下敲着木鱼。
我的父亲说谎,他说中国人生来残暴。
我的国家说谎,它说我们来打的是一场圣战。
我的战友说谎,他们说我是他们的亲人、挚友。
这个和尚也说谎了,他说他是为救我的命。
我的最后一根稻草‘喀嚓’被折断。
“打扰了。”我说。
药粉有奇效,血竟没有透出布条,我看了看自己被绑成木乃伊的那截手臂,轻笑了一声,打算离开。
加措抓住我那只好手的手腕,绕成三匝的佛珠被他一碰,极吊诡地断了。珠子一粒一粒滚落,淅淅沥沥,如同坠落的春雨。
他没去管那些珠子,只仰头看我:“我仔细想过了,剥皮拆骨,千刀万剐,倒也没什么。”
他攥着我的手指想要往他那边儿拽:“阿绵,你不要哭了。”
我并没有哭。
我躺在他的四四方方的破木床上,稍微动了动,床就像老太太一样“咿呀咿呀”的叫唤。
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眼睛看他。
高粱苗扎成的扫帚还是碧绿碧绿的。加措就用那把碧绿的扫帚理干净满地的碎片,然后捡起来落在地上的佛珠,找了线串好,重新挂回我的手上。
他这样待我,我竟一点也不高兴,只有满心的怅然、惊惶。
隔壁的老和尚大约歇好了,开始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。
加措检查了我的手腕,然后带着一身热腾腾的薄汗抱我。
我并不怎么想睡觉,等着他呼吸声变均匀,便鬼鬼祟祟伸手去摸他。
和尚的身体带着生机勃勃的弹性,几乎全是腱子肉,没有哪里是软的。他的眉眼略长,眼尾和嘴角都微微下垂,要么温和无害,要么苦大仇深。
我轻轻探了探他鼻梁上略略凸起的结,然后更加鬼祟地往下摸。
很久之前,给他后面擦药时我见过他前边那东西的样貌,只是并未看仔细。
借着月光,我开始认认真真研究他下身的零件。确认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一具温暖的肉体,便有了困意,我蹭得更近,恨不得把自己镶进他的身体,然后调整了姿势好攥住他的性器官,就这样睡了过去。
清晨,他在院子里喂野猫。我就坐在门槛儿上喝苦茶。
门口悬挂着一串干辣椒。
隔壁的老和尚穿得利利索索走出屋,偏过脸见了我,又皱眉又摇头,我就顺手摘下来辣椒串最末端的小干辣椒,去砸老和尚的脸。
野猫“咪咪”的跑了,野猫“咪咪”的又来了。
她叼来了自己的孩子,那孩子已经睁眼睛了,被她一松口,甩了一个骨碌,伶伶俐俐地支起四肢,炸着绒毛晃晃脑袋,走过来,低头舔鱼肉。
两只黑色的蝴蝶一前一后落在竹叶上,然后越凑越近,叠在一起交尾。乍一看,像是一只生了四只翅膀的妖怪。
我退了租住的房子,并没什么要紧的行李——从日本带来的只有一件厚重的白打褂,是生母为她自己缝制的,她到死也没机会穿,因为父亲从未名正言顺地娶她。
这东西底色纯白,上边的绣线亦是纯白,看起来像一张被子,不像嫁衣,但又确实是嫁衣。
我白天还是去表店干活,晚上去找加措。
加措睡得很晚,总是点灯熬油地写藏文佛经的译本。
我并不着急和他做那件事,只是想要睡在他旁边。
这样过了一阵平静的日子,到了除夕。
鞭炮没完没了。
最开始我还能清醒地告诉自己是人家在贺新春,可时间一长,我总觉着这是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。
我是见过那场面的。
炮弹就曾在我身边极近的位置炸开,我的战友的残肢变成一团泥泞的东西,崩了我满身满脸。
他的身体,一部分融化,一部分焦黑,散发着和烤熟的肉类食物近似的味道。
这味道越接近食物,我就越想呕吐。
那时我们粮食补给断了三天,我可能已经不大在乎填进嘴里的是什么了。
鞭炮声还在响。
我躲在加措平时写字的那张桌底下发抖,等着鞭炮停下。
鞭炮声停下,我揉着自己酸到抽筋的腿,看加措和一个提灯笼的女居士并肩往回走,有说有笑。
我站在门槛儿上,把门口挂着的辣椒一股脑儿砸向那女居士,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招人讨厌,可我没办法控制。
辣椒砸不死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