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贞敷衍地回了个礼,扇扇衣袖,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只顾水汪汪地将了疾望着,“珠嫂子又给派到厨房去帮忙去了,没跟着我来。”
那两笼湿哒哒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着,叫人不忍心拒绝。
出家人最是与人方便,了疾随手叫住个小厮引众僧去饭厅,将手里的木鱼交给个和尚,“你们先去用饭,不必等我。”
那僧立掌应了声“是”,带着众人随小厮去。
一班人走远了,在那的曲折花砖路上。和尚们青灰的袍子曳摆着,一个个黑影排列着,像一绳上牵着的犯人在苦行。
了疾领着月贞朝另一条路上去。仍旧是他在前头走,月贞捉裙在后头小跑着跟。日影正中,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脸上却带着笑。
无端端的,她说:“你们家的亲友好多,亏得办丧事,不叫我到跟前认人,否则这个那个的,把人脑子也绕晕了。”
了疾回首瞥她一眼。她早晒出了一额细汗,浸得皮肤泛着粉,眼圈还是红红的,瞳孔给一上午的眼泪洗得澄明清亮。
了疾一贯不多话,却忽然答非所问,轻声劝她,“大嫂,你也该把这宅子里的路记一记。从此这是你的家了,哪有家门也不认得的?”
其实月贞认得路,不过是寻个借口。但这话还是犹如一记榔捶往她脑子里敲了下。她来了这里几日便乱了几日,大家不得空过问她,她也自慌自乱了几日,没有空闲想后事。
原来在这乱糟糟发昏的功夫,命运就一锤定音了——她死了丈夫,那个“发胀的馍馍”没来得及为她打算以后,她像个没吃饱饭的人,娘家回不去,还得在这条路上独个朝前走。
她娘家一直没来人,才办过喜事的人家不能来吊唁,怕彼此冲撞。她也不得回门,统统给丧事绊住了脚。
她是一个人卷在这红白漩涡里,倏然感到些孤独惶然。她朝前紧追两步,将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点,“你是常在那边宅子里住,还是常在庙里住?”
了疾朝背后抬了下手,把袈裟一弹,将她的手振下去,“出家之人,自然是离家而居。大嫂怎的问这个?”
月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,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寡妇了。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了疾虽然是个和尚,可也是个男人。
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仆妇,恐怕惹人非议。她把手收回去,握在袖里,在他后头轻轻叹息,“我在这里,除了太太,就只与你多少算是个熟人。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时日,我好放心些。”
了疾回首瞥她一眼,转了回去,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亲朋师友,夫妻兄弟,都有散场的一天。”
说得月贞悲从中来,四下里看看,已走进密匝浓荫处来,周遭没了人。
她鬼鬼祟祟地壮了壮胆,又掣住他的衣裳一点,“昨日太太还讲,你母亲记挂你,你就不常回家来陪陪她?庙里有什么好的,吃的白菜豆腐,睡的硬炕薄褥,哪里比家里?”
了疾向背后抬手,再度将她的手弹下去,“红尘痴缠,六根不净,还如何修行?”
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贞手背一痛,却不死心,再去揪住他一点袈裟。
然而又没话好讲了。他们不过说过几句话,论亲戚,这头还有亲兄弟妯娌,比他更近,她求不着他。
片刻的寂静里,浓荫里的蝉声一浪一浪地翻涌出来,叫得天昏地暗。
了疾却不再弹她的手了,回身睇她一眼,有些语重心长,“大嫂,天道机缘,即来则安。你不要怕。”
月贞被说中了心事,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,在后头亦步亦趋,逞强装样子,“嗨,我倒不怕别的,谁还欺负我不成?只是这家里我谁也不认得,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见人,还不觉得。今天到这里来,猛地一看你们家好多亲戚,非富即贵的。我一个穷丫头,怕往后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,丢你们的脸面。”
了疾放缓了脚步,一颗一颗地拨动着菩提珠,“阡陌万千,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。你过你的,他们过他们的。”
月贞上前走在他身边,重拾了一点信心,“你们这些做和尚的总把事情说得简单。”
“简单点好。”
月贞斜上去睇他一眼,太阳光刺眼得紧,衬得他的侧脸温和而肃穆。但他的温和淡得仿佛没有热度的,隔着敬而远之的距离。
了疾将她送到月亮门外便驻足。门内有几间空屋子,原本是用来招待逢年过节来的女客的。因为大爷死在屋子里,月贞暂且搬到这里来。
按琴太太的意思,等忙过后事,将那屋子重新装潢过,再叫月贞搬回去住。
月亮门里头静悄悄的,处处蝉嘶鸟啼,珠嫂子还在厨房帮忙没回来。月贞捉裙上了两个石蹬,回首招呼,“你要不进屋吃杯茶?”
了疾立掌在门下,朝有礼地微笑,“多谢大嫂,我不进去了。大嫂回去洗把脸歇一会,好用午饭。”
话音甫落,月贞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,她臊得红了脸,低头把那不争气的肚皮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