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婳方才心中那股因欢喜带来的热意彻底冷了下去。
她如何看不出二娘以此要挟她,但她却不可能放弟弟去死。
当年德西先生一毛钱都没留给她,她在翻译社积攒都花在医治夏铭的病,做西桑的钱也交给了二娘,身上哪来的积蓄。
见她沉默,二娘叹了口气,「你也没钱吗?荷华,二娘不是坏人。我从来也不想逼你做西桑,如果可以,二娘自己受苦就好。」
二娘回头看向何婳,眼含悲伤,喟叹道:「但是你爹这个负心汉怎么折腾我和你弟弟的。一个老,一个病。就算二娘不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,放眼上海,哪里有三十多岁的西桑呢?」
何婳闻言咬紧唇,不发一语。
眼前二娘确实与十三年前初见的娇花不同,虽是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,但放在大上海的风月场中却是一朵委地成泥的荼蘼,满脸风霜,无人顾惜一眼。
一年多前二娘找上门来,她竟认不得他们。他们母子一老一小,面色枯黄瘦弱,衣衫褴褛,令她震惊万分。
何婳不清楚父亲夏瑾和二娘之间到底发生何事,只知举家迁回上海没几天父亲就将二娘和夏铭送回老宅。这么多年来她也没留意,不知道父亲对它们母子不闻不问,才让夏铭病病殃殃,总是调养不好。
二娘见何婳表情变化,长叹口气,「这年头谁不艰难呢?铭儿是你的弟弟,是你爹留给你的唯一血亲不假,不过,你不想管他死活就别管,二娘不会怪你,也不会逼你。」
「毕竟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倦了,放着他的病不管,熬不过这个冬天,很快的。」二娘的面上浮现一缕凄楚笑意,「过来吧,水好了,二娘帮你擦背洗澡。」
何婳掐着门框片刻不能动弹。
这番话以退为进,她何尝不知道?
放夏铭一个人去死,她怎么忍心?
反观二娘面色平静,彷佛将夏铭的生死抛到脑后,掌心朝上,五指轻勾,示意她快快过去。
何婳知道自己再次输给了二娘的心战角力,咬牙深吸口气,强忍满腹辛酸,抬腿跨进浴缸。
水温刚好,熨过每寸肌肤,却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。
二娘拿了舶来香皂搓出白细泡沫,为她擦背搓洗,水花飞溅,犹自絮叨,「其实,书寓开张大半年,能挡的条子我都帮你挡下了。我知道你今天人不舒服,但是他们坚持指名要你出局,我是真的没办法。
「李二少算是你的老熟人,对你一向温存,不去的话,拂了他的面子,说不过去。至于孔家,开银行的哪能没有军政府在背后支持?
「你说军阀倾轧,今天谁是上海的老大,明日可能就不是了,但是只要他还是的一日,我们就得应付着点。
「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,也要想想你弟弟。连白家少奶奶都能来闹得鸡飞狗跳,你觉得那群人会放过你或你弟弟吗?」
──我满足了他们,他们就不会找我或夏铭茬吗?
──谁不知道我是西桑,是交际花,人人鄙视呢?
何婳很想这么回嘴。
二娘似乎看穿她的心思,不疾不徐道: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,你是为了你弟弟好,那么,别让你这份心意轻易白费,时间再长左不过是几年的忍耐罢了。
「况且你都改了名字,画了浓妆,谁还晓得你本来的模样?二娘会帮你尽早脱离这个大染缸,你放心吧。」
何婳沉默以对。二娘说的道理她都明白。遭逢乱世,身如漂萍孤苦无依,一个人承担就好,犯不着把小她十岁的弟弟拖下水。
夏铭才十一岁啊。
病弱而纤瘦,彷佛抬手一扯便会支离破碎,宛如十三年前出现在她面前的他。
他跌跌撞撞,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他面前,看得她心生恻隐,就怕他会死在街头,死在泥泞的雪地中,连连哀求父亲帮他。
还未暗生情愫的时候,她还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伸出手抚过他凉滑的长发,将他的长发绕在指头上玩。要他陪在她的身边,不许离开,连睡觉也要抱着他才肯入睡,就怕他一夕之间无影无踪。
不知为何,只要他在身边,她的心里就会充盈着莫名的欢喜与心安。
长大之后,她才明白当年的心思名为情愫。早在初遇之际发了嫩芽,随着岁月悠悠滋长。
他生得漂亮清隽,一双桃花眼盈满细碎星光。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如高山寒雪,凛然不可侵犯,笑起来却又宛若雪融山泉,冰凉流淌,滋润繁花盛绽。
她总爱偷觑那双带笑的温柔眉眼,顾盻之间风流万千,惹得她心颤不已,多看一眼都怕沉溺在他眼底深潭中。喜欢到了深处,心底又燥又热。
天晓得有多少次她多么想搂紧他,亲吻他湿润温热的唇瓣。
好不容易壮起胆偷香,她乱了呼吸,像是被惊吓而炸了毛的猫,赶紧逃开。
他发现了,却总是笑,唇边噙着一丝无奈。
她察觉了,羞惭得不敢接近他,怕他不愿意却不敢拒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