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教室的路上再没人跑过来拦他。云罗混在嘈杂的人群里慢慢走,年轻的男男女女像摇晃的树影,从他身边倏忽闪过,眨眼又失了踪迹。
耳朵里听到很多闲谈或打招呼,都不是对他,云罗仍出神听着。明明身在其中,听起来却像电视里的背景音。像踏进了这个人间,同时也被排斥在外,有种模糊而舒适的游离感。
没有多余的目光注视他,这让他感到安全。
迈出树荫,云罗踏上转向高一教学楼的台阶,朝这个方向走的人明显少了许多,那些潮水一样的杂音渐渐消退下去,四合的楼栋一如他离开时安静。
想着避开可能还在巡查的教导主任,云罗绕了点远路,从另一边离行政楼更远的楼梯口上去。
他们教室在五楼,空荡荡的旋转楼梯一圈圈爬上去,绕得他更困了。
脑子昏昏的,云罗想起早上吃的药。
周末那次“意外”发烧并不严重,简单的家庭用药就足以退烧,叶宛却好像很内疚。隔天就来了个叶家老宅的医师,那位姓周的老先生很和蔼,先开出了一个月剂量药效温和的药,说后面再配合饮食慢慢调养。小孩子嘛,养养身体总能好的。
这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。当初他和爸爸也是这样细心滋养她,定时吃药,好好吃饭。可到了该走的时候,季换锦还是没能多留一个春天。
云罗走会儿神,脚步慢下来,一扇扇教室前后门磨磨蹭蹭往他身后退。还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,他抬眼向前看,却见不知怎的,自己班的玻璃窗后仍是一片密闭的深蓝。
再近几步,教室门也没好好敞开,只隙着一道缝,能隐约瞥见里面昏暗的桌椅轮廓。
也许是傅雪走的时候忘了拉窗帘。他情绪有些低落,不作他想,径直推开虚掩的门。
前一天班上有老师刚用了投影,教室另一侧的窗帘也被拉上,严严密密透不出一点光。晃眼只看见里面蒙蒙的一片黑,云罗毫无所察,偏头凭记忆在墙面上摸索一阵,好半天才找到灯光开关。
经年老化的灯管骤然闪了一闪,突然而至的光线让刚适应黑暗的眼睛下意识闭了起来。他等几秒才敢睁眼,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敞亮。
再回头,视线却凝在某处不动了。
他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。
那人比前后的桌椅都高出一大截,突兀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央。高且挺拔的身形落入云罗眼底,像一座阴森耸立的孤碑。
宋晏程像是已经等久了,瞥一眼手机,旋即按熄屏幕,随手反扣在面前的课桌上。熟悉的深色棒球帽和夹克外套,男生朝前门的位置抬头,那双漆黑而锐利的眼就从低低的帽檐下露了出来,对上另一人的目光。
云罗垂在校服裤边上的手指蜷起,一瞬间有些不受控,又想发抖。
他不知道这时候该在送机的宋晏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
……叶宛已经走了吗?
疑问就像海面潮涌绵密的泡沫,在见到那人的瞬间迫不及待涌现,数秒后又尽数熄裂于那人平静的注目。
云罗睫毛颤了颤,垂下目光,什么也没问,只是安静转身,关上了身后还半开着的门。
外面的光线转瞬消失,教室里仍静谧亮着。
云罗朝自己的座位走,步子一如既往地慢。他的视线在那人的注视下无处安放,只好笨拙盯住男生面前的课桌,掩耳盗铃般目不转睛。
书包里的练习册被拿了出来,摊开摆在他走前还空落落的桌面上。看起来已经被翻过了。
云罗视线粘上自己熟悉的笔迹,翻开那页是他昨天才做的习题。满篇工整清隽的字迹里,只有右面最后一道大题下面还留着大片空白,显得突兀又茫然。
作业已经被老师批改过了,旁边敷衍划着一道横杠。鲜红上扬的笔迹让他不合时宜地出神,想起每次数学课上被点到名时那种肾上腺素蓦然飙高的感觉。
心跳加快,手指冰凉,脊背绷到极致,开始渗出汗。
就像这样。
他一走近,就被那人握住了手腕。那只宽厚干燥的手掌仿若丈量,在他腕间严合密封地合拢一圈,又沿腕骨滑下,顺势将发凉的手指纳入掌心。
宋晏程个子高,学校标配的桌椅下面空间局促,放不进的长腿就往课桌两侧支。他姿态却散漫闲适,也不让开,抓着云罗要往自己腿上坐。
“手这么冷还乱跑。”那人皱眉,边说边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,另一只手仍握住他的不放,“早上药吃了吗?”
云罗看他脱下外套,又盯里面卫衣露出来那头花纹吊诡的老虎,不做声,只点头,一张小脸木木绷着,像一台忘了设定语言程序的漂亮机器。
宋晏程把外套往他肩上披,他也不挣躲,顺从任人抓住手往宽大的袖管里塞。只是两人体型太过迥异,里面裹了件肥大的校服还是显得空荡,衬得他年纪更小了。
深黑底色的夹克立领遮住云罗细细的下巴尖,领缝里现出点儿颈肉,是陷进污浊中一小团惹眼的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