副驾的熊伟推开了车门,他冲军官身后攒动的人头挥手:“哎!各位!我娘叫杜翠华,好搓麻将,你们要是有空可以去北街路找她,陪她搓搓麻!多谢了!”
我在车里听得清楚,后知后觉明白过来——这是这小子的遗言,或者说遗愿。
汽车夫也推车门,模仿着熊伟那样朝人群喊话:“我家远,在苏北,谁帮我给我爹带个话?”
在这样一种气氛里,人们默契地听懂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。
其中一个和何小嫚穿一样学生制服的女孩掏出了个红色的小本本,也高声喊过来:“你说,我写下来帮你寄回去!”
巡捕毕竟是法租界的巡捕,只有他们被放行了。
我拖一个小弟兄让他给捎话,看他来不来得及跑一趟公董局,问问曹之瑞,大嫂和小嫚怎么样了。
二十分钟后,曹之瑞这个大胖子呼哧呼哧亲自来了:“老弟,董小刀乱枪打死了,你家里人我帮你安顿!你还有什么事情?”
我仔细想了想,倒也没有什么了。
只是戴逸还在沉默。
沉默得我都有点发憷了。
车里闷,他靠着威尔斯桥的桥栏,一边抽烟一边仰头看天上的云。
阳光不算明媚,但温温和和的,刚好。
戴逸扯着我并肩站在威尔斯桥桥边,他看着眼前这片海,忽然说:“今天,是个好日子。”
他的神色慢慢变得兴冲冲,“今天是我和何先生大喜的日子!”
我定在那儿,怀疑自己多半是懵了在发梦,直到手心被戴逸捋开,他从兜里摸了一块薄荷糖放在我的手心:“请你吃喜糖。”
绿色的糖纸扭起来一块小小的薄荷糖。
我还没来得及动,绿色霎时间变作一团艳红,那颗薄荷糖掉在了地上,风一吹,它滚进了海,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。
日本士兵指着天的枪口端平了。
天边晚霞火红,和海水相接。
海则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颜色,近处乌灰,远处湛蓝,再远一些,火红。
我的心情亢奋,又平静。
子弹噼里啪啦,打穿了汽车铁皮。
这响声让我想起鞭炮。
让我想起小嫚弹钢琴蹦蹦跶跶堪称噪音的动静儿。
也让我想起离家不远的青石子路,雨水击打着铝盆,戴逸撑着伞陪我慢慢走。
今天,是个好日子。
戴逸依然穿着军服。
我仿佛也依然是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。
抱着那年轻军官的手,就着他的手啃一块硬邦邦的面包,紧接着被噎得大吐特吐。但那人不嫌弃我,笨拙地伸出两只手,捧着又黄又绿的酸馊秽物。
我攥着戴逸的手一直没放。心想,攒了这么一个小军官,我运气真好,我这一辈子,真开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