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大,天色都被吹得焦黄。沙子糊住眼睛,有人对我们举起枪,叫我们转过身去。
背对着枪口再好不过,因为我对枪口的形状感到厌恶。各种各样的,勃朗宁、三八大盖、捷克式……我们的、美军的、中国人的。
“砰!”
枪响了。
空旷,沉闷。是驳壳枪,中国人管它叫“自来得”。
枪没打在我身上,我没看见哪个战友倒下。却听见中气十足的吼声:“我看谁敢杀战俘!”
转回头,首先注意到来人军服上有不少块补丁,逆着光本来就看不清楚人脸,这军官的帽檐儿又盖住一小半。
所有中国兵站得溜直朝他行礼,我这才恍然,穿这么破的人居然是这里最大的官。
并不是所有的枪都放下了,其中有一个最小的中国兵,看起来十四五岁,或者更小,他眼睛里含着泪,没到淌下来的地步,就那么恨恨地盯着我,又看看他的长官。
补丁军官把少年兵的脑袋搂进怀里:“咱不杀战俘。”
他们和我们一样,是有血有肉的人。又和我们不大一样,我们总是以“粮食有限,防止暴乱”为由杀光战俘。
他们不杀。
我们要被押送到临时的关押地点。
我看了下跪在我身边的战友。
人并不齐——至少中队长就不在这。
我开始慌了。
我隐约猜到他要去哪里。
对中队长来说,尼庵里的,不是人,是罪证。
“请等一下!”我大喊,随即就被长枪抽在后背上。
“请等一下!”我举高两条手臂,等这些中国兵齐刷刷看我,便指向东南方向的尼庵:“尼庵里有你们的人!”
补丁军官走过来,先是狐疑地打量我,见我说中文,他便挥退了翻译官,直接和我对话:“尼庵?里面是什么人?”
“年轻好看的中国女人。”我没有提加措,换了这种更容易懂的措辞。
补丁军官的表情告诉我,他听明白了。
我们进入这片土地之后,见到年轻好看的女人就会‘征收’,征收她们的肉体,怕征收她们肉体的事实败露,还会在征收她们的性命。由此,“年轻好看”成为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。
我没做过,我一次都没做过。
可我是日本人,是他们中的一员。
是向中国人开枪的机枪手。
我带路,中国兵跟着。
我一路奔跑,藏在军靴里的脚布满了血泡,黏黏腻腻破了又鼓,像一团通电的铁丝,每一步都变得又痛又麻。
左手边第一间。
门推开。
血腥味犹如毒蛇钻进我的血管。
“报告!”去检查了右侧房子的少年兵回到他的补丁长官面前,他眼里颤抖的泪珠终于震落,“女孩们都还活着!”
当然还活着。
中队长就在加措的屋子里,已经流干了他的血。
他的胸口、小腹分别中了枪,血点子大片大片溅在他身后灰黄色的墙上,简直像是他的影子。
中队长的二六式手枪在加措手里,他的手仍被粗重的铁铐束缚,乌铁上的血迹已经干涸,暗红色,像那铁铐原本的颜色。
加措的伤在头上。后脑边侧的位置,枪伤。
我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同归于尽的。
墙缝里的蟑螂不急不忙地露头,它个头更大了,从生着黑霉点的墙壁爬出来,一路往下,两条长长的红褐色虫须子摆动,重新确定好方向,转过身毅然决然地爬向门口。
稍后,更多的蟑螂沿着第一只爬过的路线,一同爬出大门。
我下意识地给它们让了路。
我注视着加措,还没等到悲伤的情绪涌上来,加措就睁开了眼睛。
他抹去流从额头流向眼睛的血,慢慢坐起来看我:“阿绵?”
在那一瞬间,我忽然相信了他的佛。
我们在两个月的关押后,被遣返日本。
我的军衔远不够上军事法庭的。我的父亲则是不等开庭,就绝食自杀了。
他把自己饿死那天刚好是神尝祭,我们祭祝丰收的节日。
继母随他而去。
处理好他们的后事,我再次去了中国。
找加措不难。
他挺出名,街坊邻里形容他:留一层薄薄的头发,发际线干净利落,皮肤颜色像刚熟的麦穗,穿一身火红的僧袍,是个到处跟人吵架的藏族和尚。
路过的信徒刚好听见那句“到处跟人吵架”,便急忙解释说,大师千里迢迢来到这儿,是为讲经传法,怎么可能是吵架,那叫‘辩法’。
我亲自看了一场,觉着‘吵架’这词儿人家用得委婉了,加措应该是在骂人。
一个人对骂一群,时不时骂得好,骂到妙处,人家还会给他鼓掌。
我有时也会想起那间尼庵,想起小屋里被镣铐锁住的加措